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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目光，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，越过几排书架和零散的顾客，精准地落在柜台后那个忙碌的身影上。苏禾。她正踮着脚，试图把一罐新开封的咖啡豆放到最高的架子上，马尾辫随着动作活泼地跳跃，一缕碎发不听话地垂落在她光洁的额前。陈屿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，指尖在冰凉的笔记本外壳上无意识地敲击着。今天，今天一定要开口。他默默打气，心里反复排练着那句烂熟于胸的开场白：“嗨，你的拉花真漂亮，能……教教我吗？”

深夜，狭小的出租屋被电脑屏幕幽蓝的光照亮。文档里依旧空空如也，那句“今天一定要说”的开场白在脑子里循环往复，搅得他心烦意乱。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，起身去厨房倒水。刚拿起水杯，一阵毫无预兆的、剧烈的眩晕猛地攫住了他，仿佛整个空间都在疯狂旋转扭曲。他闷哼一声，眼前彻底陷入黑暗，身体像被抽空了所有骨头般软倒下去。

意识再度挣扎着浮起时，世界变得截然不同。视线低矮得出奇，空气里漂浮着无数放大的尘埃。他惊恐地低头，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覆盖着浓密黑毛的、小小的爪子。他下意识地张嘴想喊，发出的却是一声短促而陌生的：“喵——？！”

刺骨的寒风卷着垃圾的酸腐气味，灌进他单薄（或者说毛茸茸）的身体。他瑟瑟发抖地蜷缩在冰冷的巷子深处，绝望地看着自己那双此刻显得巨大无比的前爪。那个名字像唯一的浮木般死死攥紧了他的意识：苏禾……苏禾……

或许是流浪猫的本能，或许是最后一点残存的执念驱使，他凭着模糊的记忆，跌跌撞撞，不知走了多久，终于在那个熟悉的、飘散着咖啡和烤面包香气的转角，筋疲力尽地倒在了“旧书页”咖啡馆后门冰冷的石阶上。

后门被推开时带起一阵风铃轻响。苏禾抱着一摞空纸箱走出来，差点被脚边一团微微颤抖的黑影绊倒。“呀！”她惊呼一声，低头看去。一只瘦骨嶙峋的小黑猫蜷缩着，浑身脏兮兮湿漉漉，眼睛却出奇地亮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、近乎人类的脆弱和哀求，定定地望着她。那眼神，像一根细小的针，猝不及防地刺中了苏禾心底最柔软的地方。她叹了口气，小心翼翼地弯腰，用空纸箱把这团瑟瑟发抖的小东西兜了进去：“可怜的小家伙，外面冷吧？跟我回家暖和暖和。”

小小的公寓里弥漫着热牛奶和猫粮的味道。小黑猫（苏禾给他起了个毫无创意的名字“煤球”）狼吞虎咽地吃着盘子里的食物，苏禾盘腿坐在旁边的地毯上，一手轻轻抚摸着他背上逐渐变得油光水滑的毛，一手拿着手机贴在耳边。

“唉，说出来你可能不信，”苏禾对着电话那头的闺蜜叹气，手指无意识地卷着煤球尾巴尖上那一小撮特别蓬松的毛，“就咖啡馆常坐窗边那个，戴眼镜，安安静静总抱着笔记本的男生……对，就是他！我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呢！本来……本来昨天都下定决心要去搭个讪了，结果今天一整天，他居然没出现！像人间蒸发了一样！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……”她的声音带着点懊恼和失落。

正埋头苦吃的煤球动作猛地僵住。嘴里嚼了一半的猫粮啪嗒掉回盘子里。他抬起头，那双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澄澈的琥珀色猫眼，难以置信地、直勾勾地望向苏禾。原来……她看到我了？她……她也想和我说话？一种巨大的酸楚和荒谬感瞬间淹没了他，远比这具猫的身体更让他感到窒息。

日子在一种奇特而微妙的平衡中滑过。白天，苏禾去咖啡馆上班，煤球就独占她那张铺着碎花床单的小床，在阳光晒得最暖和的角落蜷成一团乌黑的毛球，补觉，或者百无聊赖地用爪子拨弄窗帘的流苏。夜晚，则是属于他们俩的静谧时光。苏禾有时会靠在床头翻看厚厚的旧书，有时则对着电脑屏幕噼里啪啦地敲击键盘。每当这时，煤球总会悄无声息地跳上书桌，在她手边不远不近的地方卧下，下巴搁在交叠的前爪上，安静地陪伴。暖黄的台灯光笼罩着他们，只有书页翻动或键盘敲击的声响。

他尤其喜欢苏禾念书的时候。她会把他抱在膝上，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他颈后浓密的毛，声音清亮地读着小说里的段落。当读到某个特别悲伤的转折，她的声音会不自觉地低下去，带着细微的哽咽。煤球就抬起头，用湿润冰凉的鼻尖轻轻蹭蹭她的手腕，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低鸣，笨拙地传递着安慰。

偶尔，也会有小小的“意外”。比如某个周末，咖啡馆里一个常客，一个自以为风度翩翩的年轻男人，在苏禾下班时追了出来，在公寓楼下纠缠不休，言语轻佻。苏禾蹙着眉，正想如何脱身，一团黑影猛地从她敞开的公寓门里窜出，带着炸毛的低吼，像一枚小型炮弹狠狠撞在男人的小腿上。尖锐的爪钩瞬间划破了考究的裤料。男人痛呼着狼狈跳开，煤球则弓着背，竖着尾巴，挡在苏禾身前，喉咙里滚动着威胁的咆哮，琥珀色的猫眼在昏暗的楼道灯光下闪烁着近乎凶狠的光。苏禾趁机迅速关上了门，背靠着门板，听着外面男人骂骂咧咧走远的声音，心有余悸又忍不住失笑，低头看着脚边恢复平静、正慢条斯理舔着爪子的黑猫，心里某个角落被一种奇异的暖流填满。

这天深夜，酝酿了整日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。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窗玻璃上，发出急促的鼓点声，间或夹杂着撕裂夜空的闪电和沉闷的雷声。狂风在楼宇间呼啸穿梭。苏禾早已在卧室沉沉睡去。客厅里一片漆黑，只有闪电划过时，短暂地照亮沙发上蜷缩成一团的黑影。

一种熟悉的、深入骨髓的灼烧感和眩晕感毫无预兆地再次袭来，比上一次更猛烈、更狂暴。煤球痛苦地在沙发垫子上翻滚，每一根骨头都像被无形的巨力反复拉扯、碾碎、重塑。皮毛下的肌肉剧烈地痉挛、鼓胀，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。黑暗和剧痛吞噬了他。不知过了多久，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，那足以将灵魂撕裂的痛苦潮水般退去。

他喘息着，发现自己趴在冰冷的地板上。视野恢复了熟悉的高度。他颤抖着，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希冀，抬起一只手——不再是覆盖着黑毛的爪子，而是属于人类的、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！属于陈屿的手！

狂喜瞬间冲垮了理智。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向客厅角落那张小小的书桌，苏禾的笔记本电脑静静地合着放在那里。他猛地掀开屏幕，幽蓝的光映亮了他因激动而扭曲的脸。冰冷的按键触感如此真实！他颤抖着手指，用尽全身力气，在空白的文档页面上，重重敲下了两个字母：

“Wo Zai.”

敲下回车键的瞬间，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，他腿一软，顺着书桌滑坐在地板上，背靠着桌腿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，几乎要破膛而出。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，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尾声。

卧室的门把手轻轻转动了一下。苏禾揉着惺忪的睡眼，被客厅里异常的声响和电脑屏幕的光吸引了出来。她赤着脚，睡裙的肩带滑落一边，迷迷糊糊地嘟囔着：“煤球？怎么了？又打翻东西了……”

她的脚步在客厅入口处骤然停住。睡意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无影无踪。她张着嘴，眼睛瞪得溜圆，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一幕。

暖黄色的床头灯光从她身后漫溢出来，温柔地照亮了卧室门口那一小片区域，也清晰地勾勒出她床上那个不速之客的轮廓——一个年轻的男人，裹着她的碎花薄被，正手忙脚乱地想把自己遮得更严实些。他头发乱糟糟的，鼻梁上架着一副熟悉的黑框眼镜（镜片有点歪），脸颊烧得通红，眼神慌乱得像只受惊的兔子，与几个小时前电脑屏幕上那孤注一掷的两个字形成奇异的反差。

四目相对。空气凝固了，只剩下窗外雨滴从屋檐滴落的、越来越轻的嗒嗒声。